冰凌幽默小说:七十年代咏叹调九章
冰 凌 短 篇 小 说 :无 花 果
冰 凌
夏了。
门前的无花果,挨着叶茎的枝上,结出卵形的果子,嫩绿嫩绿,一捏,软乎乎的,果尖上开了口,是果⼦熟了。该摘了。
四岁的黑黑,拖着长涎,找妈妈摘果子解馋,可妈妈不见了。
妈妈刚才还在这里,久久地亲着他,还流着泪呢。妈妈到哪里去啦?
黑黑去找爸爸。
爸爸正闷在屋里,一双粗掌抱着脱瓷的茶缸,就着桌上一摊花生米,独自大口大口喝酒,喝得满脸铁青。
黑黑小手抓着桌沿,昂着头问:“爸爸,妈妈呢?”
爸爸瞥了他⼀眼,没有说话。
黑黑呆呆地站着。
爸爸抓起一颗花生米,塞进他的小嘴里,说:“去玩吧。”说完,爸爸抱起茶缸,“咕噜咕噜”连喝⼀气,两眼发出浑光,自言自语:“散了倒好……倒好……天知道……天知道……怎么凑在一起……活受罪……”
黑黑踮起脚尖,又问:“妈妈呢?”
爸爸瞪了他⼀眼,凶狠地说:“走了!”
黑黑眼睛里滚下了泪珠;“我要妈妈!”
爸爸一巴掌抽向他……
夜晚,黑黑睁开红肿的眼睛,仍然不见妈妈。只有爸爸双臂紧紧的抱着他,喷着浓烈的酒气,死睡着。
黑黑想哭,但他看了爸爸一眼,黑黑不敢哭。从他记事起,他从来没有跟妈妈分开过。晚上,妈妈总是搂着他睡觉,但他常常被爸爸妈妈的争吵声惊醒,他恐惧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爸爸披着厚厚的工作袄,狠命地抽烟。而妈妈则搂着他,眼泪一串一串滴下来,滴在他的脸上,滴在他的身上,也滴在他的心上。
妈妈走了。
黑黑纯净的心田,被犁开一道沟痕。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了,门前的无花果,已长成树了。树高过墙,干粗如碗,掌状的大叶,层层迭迭,把门前的一大块场地都给荫了。结出的果子,个更大,一咬,肉质更嫩,果味更甜。
这棵无花果,是黑黑生下那年春天,妈妈剪枝栽下的。为的是与黑黑同生共长,做个伴儿,让黑黑从树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跟无花果一样,黑黑也长大了,成了一个九岁的大孩子了。五年,近二千个日夜,在这个闽北林场一隅,他跟爸爸过日子,泡在父爱里长大。只是,在这五年中,他没有再见过妈妈一面。妈妈在哪里?黑黑不知道。他没有去问爸爸,他不敢在爸爸面前再提起妈妈。偶然一次,他听大人谈话,模模糊糊地知道,妈妈好像住在上海,而且有了新家。上海在什么方,他也不知道。一天,他乘放学,老师同学都走尽时,鼓起勇气,赤着脚,用铅笔刀撬开老师办公室的窗户,爬了进去。他站在办公桌上,对着墙壁上的大地图,按着不同的色块,从上到下,一字一字细细地寻找……第二天,他又找,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字海里,找到了上海。他摊开小手掌,把上海跟闽北一连,天呐!还够不着,这要多远啊。
黑黑没有吭声,跑到林场后山的顶峰,爬上一棵大松树,抱着摇摇欲折的枝干,向北边,尽力望去,除了一层层浓淡不等的山,和紧连着的空蒙蒙的天,其他什么也望不⾒。他慢慢下树,一时间仍抱着树身,不愿松开……
这天夜里,黑黑在睡梦里见到了妈妈,就在一步之遥,他摇着胳膊,拼命一挣,嘶声大叫:“妈妈!”叫后惊醒,他使劲揉着惺忪的眼睛,四周望去,没有妈妈,只有爸爸睡在身旁,鼾声如雷。
看不见妈妈,黑黑就想,想得很苦。他想起妈妈很喜欢亲他,弯着脖子,亲得很久,恨不得把他化了,他被亲得直叫唤,这是母爱。但五年过去了,母爱与他无缘了,只有一种对母爱的渴望,日复一日,愈来愈强烈,狠狠地抓着他的心,把他幼嫩的心,抓出一条条血淋淋的痕来。他有父爱,父爱舔着他心灵的创伤,但父爱终究不能代替母爱。每每看到别的孩扎在妈怀里撒娇,看到他们举着妈妈买的玩具时的兴奋劲,看到他们的妈妈在阳光下,为他们一针一针织着毛衣,他总是急急地垂下头去,不忍心再看,拖着孤零的独影,走得远远,就是看到别的孩子被他们的妈妈摁着小屁股,一板一板地抽打,他也侧过头去,不是不忍心⼼,而是自己被妈妈抽打的苦痛都尝受不到。人家能被妈妈抽打,而他不能,他甚至渴望被妈妈狠狠地、狠狠地抽打一顿,可妈妈在哪里呢?
有时,黑黑会收到妈妈寄来的大白兔奶糖和夹心饼干,逢年过节和生日,他还会收到妈妈寄给他一套崭新的童装或者一件新织的毛衣。吃着奶糖饼干,穿着新装,他心里却满是酸楚,更加想念妈妈了。
夏天里,无花果熟了。黑黑小心地摘下,放在米缸里,舍不得吃。他望着满缸的无花果,感到每一颗无花果里,都蓄满了深情的母爱。他无法直接承受到母爱,只能从这一颗颗无花果,间接体验着母爱。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母爱,一定深藏在远在上海的妈妈心里。
黑黑存有妈妈一张小照片。妈妈曾是个知青,在那个火红火红的岁月里,她跟许多知青一起,高唱战歌,从都市上海来到闽北山里落户。三年过去,知青队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或留或散,留的人或嫁或娶,茅草棚里只剩下妈妈,生活毫无着落。林场一位好心的大妈带着泪水汪汪的妈妈,来到林场,介绍给了爸爸。后来,妈妈在林场子弟小学当了民办老师。这张小⽚就是从她工作证上撕下的。照片落过水,像面已经淡化,黑黑用一个装味精的小薄膜袋,把照片套在里面,用线把剪平的袋口,一针一针细密地缝好,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想念迫切时,他才取出来,捧在手心里,默默地看着,一遍又一遍……妈妈……妈妈呀……
近来,爸爸一直默不作声。这天,吃过晚饭,爸爸把黑黑叫到跟前。爸爸点起一支烟,吸着又吐着,过了一会儿,说:“有个事……”
黑黑盯着爸爸,心里发紧。
爸爸说:“下个月,水莲阿姨就住到我们家来,以后,就跟我们一起生活……”
黑黑愣了一下,头脑里闪出林场食堂那位常给他米糕吃的胖阿姨。
爸爸站起来,粗大的手掌摸了摸黑黑的头,又轻轻地拍了拍,说:“要是不习惯,就到爷爷家住些时候,过了暑假,爸爸跟水莲阿姨去接你回来。”
黑黑默不作声了,一连几天。这天,他从场部兴冲冲回来,拿起搪瓷茶缸,跑到五里外的林场小卖部,打了二两白酒,双手捧着回到家。晚饭时,爸爸伐木回来,黑黑微颤颤地捧着茶缸,给爸爸端上,⼜从⼝袋里,慢慢地掏出⼀个⼩纸包,⼩⼼地放在桌⼦上,摊开纸,是⼗几粒油炸开花⾖。
爸爸盯着他。
黑黑低着头,用脚尖画着地。
爸爸说:“有事?”
黑黑低着头,点⼀点头。
“说吧。”
“黑黑想……到上海去一下。”
爸爸一愣,点起一支烟,好一会儿,他说:“爸爸手头紧,到年底,爸爸发了奖金,去看看。”
“我有。”说着,黑黑俯下身,从床底拖出木箱,又从木箱里抱出两节沈甸甸的竹筒,竖在地上,他抓过柴刀,举起一劈,双手使劲一掰,“哗啷啷”,大小不等的硬币,滚了一地。
爸爸说:“你还小,这么远的路。”
黑黑说:“场部老孙伯伯后天到上海出差,黑黑跟他去,他也肯了。”
黑黑第一次出远门了。
黑黑跟老孙伯伯坐林场拉⽊材的汽车,到了南平,又换乘北去的火车。⾞厢里挤满了人,连过道、洗漱间也全是人。黑黑跟老孙伯伯坐在车厢连接处,他靠在老孙伯伯的怀里,两只胳膊紧抱着竹篮子,时时留神着,怕被人挤压。竹篮子里装满了无花果,这是妈妈留给他的爱,这也是他带给妈妈的爱,他用身体保护着无花果,使它完好无损。老孙伯伯看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抚摸着他的头……
火车到上海,黑黑已经疲累不堪。一下火车,他挑着小担子,紧跟着老孙伯伯,挤在潮流似的人群里往外走。他个小,挤在人群中,竹篮子时被人挤着,他时时用手挡着。到了大街上,黑黑睁着眼睛,惊异地张望着。眼前是个新奇陌生的世界,房子又高又大,一座连着一座。汽车、自行车不停地来来往往,到处是人,人山人海,他毫不紧张,因为妈妈就住在这里,他快到妈妈的身边,就要看见妈妈了。
黑黑想着妈妈现在的模样,想不出。他又想,见到妈妈时,妈妈一定会高兴得哭起来,一定会把他拉进怀里,使劲地亲他,当妈妈咬着他带去的无花果时,一定会甜甜地笑,一定会夸他是个疼妈妈的孩子……黑黑走着,想着……
傍晚,黑黑跟着老孙伯伯来到⼀条狭窄的弄堂。老孙伯伯对着手上的纸条,摸到一户人家。
老孙伯伯敲了敲门,对他说:“你妈妈就住在这里面。”
妈妈就在这里面?黑黑心口顿时“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他从书包里抽出发干的⽑⼱,擦去脸上的汗。
⽼孙伯伯弯腰贴着他说:“孩⼦,⾒到妈妈,千万不要在别⼈⾯前叫妈妈,啊?忍着点,乖孩⼦。”
⿊⿊重重地点⼀点头。⾨开了。⼀位腰繋围⼱、矮⼩利索的⽼妈妈,带着浓重的上海腔,问:“依寻啥⼈?”
⽼孙伯伯指了指纸条,说:“朱琳住这里吗?”
“对喀。”
⽼孙伯伯上前跟⽼妈妈低声说了⼀阵,然后返身对⿊⿊说:“孩⼦,跟这位⼤妈进去吧,伯伯办完事,再来带你回林场。”
⽼孙伯伯⾛了。
⿊⿊跟着⽼妈妈穿过灶披间,来到⼀间带阁楼的⼩房间。⽼妈妈给他盛了⼀碗绿⾖汤,⼜送给他⼀把⼩蒲扇,便去忙了。
黑黑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双⼿捧着碗,喝了⼀⼝绿⾖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这时,⼀个三四岁的⽩胖男孩,⼿持塑料冲锋枪,从⾨外闯进来。他刚洗过澡,湿头发梳得⼀丝不乱,全身擦了爽身粉。他⼀⾒⿊⿊,⼤吃⼀惊,⼿上的塑料枪本能地⼀举,对准了⿊⿊,说:“侬侬,是啥⼈?”
⿊⿊笑了笑,说:“我是⿊⿊。”
“⿊⿊?⿊⿊是啥⼈?”⽩胖男孩昂头想了想,想不起来。
“你是谁?”⿊⿊问。
“吾是⽂⽂。”⽂⽂把塑料枪挂在墙上。
猛然间,黑黑看见墙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大镜框,里面的照片上,妈妈头上套着一个白花环,手捧一束蔷薇花,偎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旁,甜甜地笑着……
黑黑盯着照⽚。
文文跑到黑黑跟前,伸臂一指照片:“这是吾阿爸,这是吾姆妈,吾姆妈最爱吾。”
黑黑一惊,睁着眼睛,盯着文文。
文文歪着头问:“侬姆妈爱侬?”
黑黑迟疑一下,拍拍文文的小肩膀,点一点头……他从竹篮子里抓出一个无花果,塞给文文。
文文问:“能吃?”
黑黑点一点头。
文文抿着嘴,咬了一点,尝了尝,便大口地咬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自行车的支架声。
“文文!文文!”一阵急切而柔情的呼唤声传来。
文文跳了起来,叫道:“姆妈回来啦!”说着,跑出小房间。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灶披间里闪进⼀位挽髪的少妇,白白的长圆脸上,溢着母爱的柔情,弯弯的月牙眼里,涌着一股渴望的神光。啊,妈妈……
“妈妈!”文文张着双臂扑上去。
妈妈把手提包一丢,笑着弯下腰,舒起双臂,一把揽过文文,紧搂在怀里,弯着脖子,狠命地亲着文文脸蛋上的嫩肉。
“宝贝,洗澡啦,洗澡辰光,有没有跟老妈妈调皮捣蛋?”
“没有,文文今朝没有调皮捣蛋。”
“姆妈闻闻看,涂花露⽔?”
“涂了,文文竖起瓶子,硬劲倒。”
“绿豆汤喝了?”
“喝了两碗。”
“困觉?”
“文文啊,呼滋呼滋困了老长辰光,还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告诉姆妈。”
“梦见阿爸姆妈,带到文文到西郊公园去看象鼻头。”
“还做什么梦?”
“还做了……没了,明朝再做。”
“猜猜看,姆妈给文文买了啥喀东西?”
“是……冰砖。”
“对了,姆妈拿给文文。”
“姆妈最好,文文亲亲侬。”
“哎呀,文文手上是啥喀东⻄?”
“是……果果,老好吃喀。”
“洗了?有没有用开水烫烫?”
“没有。”
“那怎么能吃?这是……无花果,是从啥地方来喀?”
“是伊给文文吃喀。”
“啥人?”妈妈紧搂着文文,抬起头,向小房间望来。
“妈妈!”黑黑想叫,但叫不出。他愣愣地站着,生根不动。
妈妈盯着黑黑,柔声地间:“你是……你是谁家的孩子?”
黑黑鼻子酸,抱起竹篮子,向前移了一步。他忍了一下,堆起笑,说:“是……黑黑……”
“黑黑!?”妈妈全身一颤,弃下文文,睁着眼睛,问:“黑黑?你是黑黑?我的……黑黑!”妈妈猛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扑了过来,一把抱过黑黑……
文文吓得蒙起眼睛。
妈妈淌着泪水,不停地搂着黑黑,摸着黑黑,亲着黑黑……
在妈妈的怀抱里,承受着滚烫的母爱,黑黑多想,时间永远停在此刻啊!永远……
黑黑捧过竹篮子,嘴唇颤颤抖抖,说:“妈……妈……这是您栽的……无花果……”
冰 凌
甫卫东关上房门,扣上保险,心口不禁一跳。他瞥了钱小梅一眼。
钱小梅坐在床边上,低着头,翻着一本《毛选》。
一百瓦的大灯悬空而照,房间里通明。墙上的毛主席像被照得光芒四射,身穿军装的毛主席栩栩如生。甫卫东崇敬地望了望毛主席像,心中念道:“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窗外的高音喇叭正播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令人热血沸腾。
钱小梅放下《毛选》,起身走到窗前,关起窗户,插上铁销,用手摸了摸玻璃窗边沿。玻璃窗糊满旧报纸,密不漏缝。她走向床前,坐下来,脱下军帽,拂了拂羊角辫,又抱起《毛选》,低头翻看着。
甫卫东也脱下军帽,露出平头。他双手捏着帽沿,走到钱小梅身前。
钱小梅缩身一抖,手中的《毛选》滑到地上。她弯腰欲捡。
甫卫东抢先捡起《毛选》,用手抹了抹灰尘,递给钱小梅:“钱小梅战友……小梅战友……你、你《毛选》读过几遍了?”
钱小梅抬头望了甫卫东一眼:“四遍……你呢?”
甫卫东盯着钱小梅的头发:“我已经读了七遍了,现在正在读第八遍……我们‘风雷激’红卫兵团开展读《毛选》竞赛,我读得最多。读毛主席的书,越读心里越亮堂。毛主席的书,就像茫茫夜空中一盏指路明灯,照亮我们前进的方向。”
钱小梅敬佩地说:“卫东战友,我跟你比,还差得很远很远……”
甫卫东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虽然读了八遍,但是跟毛主席的好战士雷锋同志相比,仍然差距很大……小梅战友,让我们‘一帮一’、‘一对红’,把毛主席的书读到一千遍,一万遍,读……一辈子……。”
钱小梅两腮涨红,点了点头:“好。”
甫卫东跨前一步:“小梅战友……我……”
钱小梅望了望门口:“你舅舅他……他会回来吗?”
甫卫东说:“今天星期六,他回郊区舅妈家,要到星期一早上才回来上班。”
钱小梅往床头挪了挪身:“你坐吧,别站着……”
甫卫东坐到床边上。
外面的高音喇叭播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宣布广播结束。四下顿时安静。
钱小梅说:“好安静啊。我过去总认为,像这样的机床厂,每日每夜,总是轰隆轰隆的机器马达声。没有想到,这么安静……”
甫卫东说:“听我舅舅讲,今天上午,厂里的造反派全部杀到旧市委闹革命,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权派夺权!”
钱小梅问:“那你舅舅没去啊?”
甫卫东低下头:“我真为他痛心。他是中间派、逍遥派,毫无革命斗志,是工人阶级队伍中极少数落后分子!……我上午气死了,差一点不向他借这个宿舍了。”
钱小梅嘴巴动了动,欲语又止。
突然,灯灭了,房间坠入黑暗。甫卫东摸到墙边,按住拉线,拉了几下开关,灯仍然没亮:“停电了。”他摸到桌前,双手在桌上搜了一阵,搜到一盒火柴。他划着一根火柴,点上煤油灯。房间里散发着雾光。
甫卫东觉得空间缩小许多。他回头望着钱小梅。
钱小梅也望着甫卫东。
甫卫东心口乱跳起来。他走到钱小梅身前,伸出手臂,说:“钱……小梅、战友……让我们团……团结起来……”说着,他抓起钱小梅的手。
钱小梅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甫卫东双手抓住钱小梅的肩膀:“小梅战友……让我们团结起来……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
钱小梅一拢头发,抬头望着甫卫东:“卫东战友,我们还没有结……结合呢。”
甫卫东低下头,过一会,他说:“那……我们现在就结合……”
钱小梅想了想,说:“好。”
甫卫东抓起桌上的军挎包。从包里搜出笔和纸,伏案便写——
最高指示
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结合宣言书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甫卫东、钱小梅……
“等一等。”钱小梅突然说:“卫东战友,我想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把名字改一改。钱小梅这个名字,充满着资产阶级的情调。”
甫卫东说:“那改成什么呢?哎,钱红梅!改成钱红梅怎么样?‘红岩上红梅开……’”
钱小梅摇摇头,说:“钱红梅,还是没有改掉资产阶级的情调,红梅前面加上钱,这朵红梅就长在铜臭味里。卫东战友,我干脆钱字不要了,就叫肖梅,小月肖,肖梅!”
甫卫东想了想,说:“肖梅,肖梅,好得很!简短有力,叫起来响亮。肖梅,哎,肖梅还有革命的含义,肖梅肖梅,消灭美帝国主义!”
钱小梅一拍手掌,叫道:“对!对!消灭美帝国主义!从现在起,我就叫肖梅!”
甫卫东说:“肖梅战友,我也想把姓改一下,甫这个姓让人想起是甫志高一个派别的。上次,我们‘风雷激’跟‘井冈山’大辩论时,他们就冲我大喊:‘甫卫东是叛徒甫志高的小舅子’,真令人无比愤慨!为了今后不给‘井冈山’那帮保皇小丑有机可乘,我要把姓改掉!哎,肖梅战友,改成许卫东怎么样?许这个姓,让人们联想起革命先烈许云峰。改成许卫东,给‘井冈山’那帮保皇小丑们一个反戈一击!当头一棒!”
肖梅说:“明天,我们就写个‘严正声明’,宣告我们改名字了,跟资产阶级,跟叛徒分子做彻底的决裂!”说完,她抬头仰望毛主席像:“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永远围绕在您的身旁,用热血和生命,捍卫您的革命路线!让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许卫东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又铺新纸,飞笔急书——
最高指示
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革命结合宣言书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许卫东、肖梅。我们出身在红色家庭——工人阶级家庭,我们全身流淌着无产阶级鲜红的热血。我们无限忠于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头可断,血可流,赤胆忠心永不丢!
今天,我们在敬爱的毛主席像前正式结合了,这是革命的结合!胜利的结合!我们庄严地宣誓:
在今后的革命征途中,我们仍将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大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大造修正主义路线的反!让一个红彤彤的中国永远耸立在世界的中心!
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许卫东 肖梅
1967年10月25日
许卫东写完,从军挎包里抓出一枚“风雷激”红卫兵团圆章,张嘴对着圆章哈了几口气,用力盖在宣言书的落款处,说:“可以了。肖梅战友,你看看吧。”
肖梅捧起宣言书,看了一遍,问:“这样行吗?”
许卫东庄严地点一点头,说:“行!有‘风雷激’红卫兵团为我们作证。肖梅战友,让我们热烈庆祝一下。”他从军挎包里提出一个行军壶,拔开壶塞,抓起桌上的搪瓷缸,慢慢地倒满水,递给肖梅:“肖梅战友,这是延河水。是我一个战友送给我的,他长征到革命圣地延安,专门跑到宝塔山下的延河里舀的。这比什么水都珍贵。肖梅战友,你先喝。”
肖梅捧着搪瓷缸,深情地注视着缸中的浑水,然后,双唇抿住缸沿,喝了一口水。
许卫东说:“肖梅战友,喝吧,大口大口地喝。让我们的心中激荡着滚滚延河水,就好像我们来到革命圣地延安。抬头望见宝塔山,心中想念毛主席。”
肖梅闭上眼睛,慢慢地喝了半缸水,将搪瓷缸递给许卫东:“真好喝。卫东战友,我仿佛望到那尖尖的宝塔山,还有那灯火辉煌的延安窑洞,毛主席就坐在窑洞里,挥动巨笔写着《矛盾论》、《实践论》……”
许卫束捧过搪瓷缸,望了望毛主席像,然后昂头一饮而尽。他放下搪瓷红,盯着肖梅,说:“肖梅战友,我们,已经正式结合了!”
肖梅迎着许卫东的目光,点一点头,说:“我们结合了。”
许卫东突然慌乱起来:“肖梅战友……”
肖梅说:“卫东战友……”
“我们……团结起来……”
“团结起来……”
“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
“一个人那样……”
许卫东叫道:“肖梅战友!”他伸出双臂,猛然抱住肖梅。
肖梅打了一个冷颤,僵硬地挺着身子。
许卫东越抱越紧。
肖梅仍然挺着身子。
许卫东说:“肖梅战友,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肖梅叫了一声,猛然抱住许卫东的腰。
许卫东说:“我们团结起来了……像一个人那样……”
肖梅闭着眼睛,头顶着许卫东的胸:“卫东……战友……”
许卫东的手伸向肖梅的腰间。
肖梅一把抓住许卫东的手。
许卫东急促地说:“肖梅战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
肖梅说:“卫东战友,我自己来……”她松开手,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又解衣扣,解了两个,她停住手,走到煤油灯前,“呼”地吹灭了灯。黑暗中,她摸到床前,脱下衣裤,躺到床里边,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许卫东脱光衣裤,跳上床,掀起被子,凶猛地抱住肖梅:“肖梅战友!”
“卫东战友……”
“肖梅战友!”
“卫东战友……”
“肖梅战友!肖梅战友!”
“卫东……啊哟!”
“肖梅战友,怎么啦?”
“……”
“肖梅战友,坚强些!”
“啊……”
“肖梅战友,坚强些!再坚强些!‘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下……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排除万难……去争取……争取胜利!’啊……啊!”
“肖梅战友!肖海战友!肖梅战友……噢!肖梅战友!肖梅战友!肖梅战友!肖梅!你好!肖梅……战友……”
“卫东战友,让我们永远永远团结在一起……”
“肖梅战友,永远……永远……我们永远永远团结……在一起……”
“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卫东战友……卫东战友……卫东战友……让我们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卫东战友……”
突然,灯亮了,房间里通明。许卫东一个翻身坐起来,望了望门口,说:“来电了。”
肖梅双臂相抱,盯着许卫东。
许卫东低头看着肖梅:“我……我去把灯关上。”
肖梅没有吭声,紧盯着许卫东。
许卫东也盯着肖梅。
突然,肖梅伸起双臂,紧紧抱住许卫东:“卫东战友!”
许卫东拉过被子,转身抱住肖梅:“我……我们……我们再团结起来……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
肖梅叫道:“我们、我们再团结……再团结起来……”
“肖梅战友!肖梅战友!肖梅战友……”
“卫东……卫东战友……”
一阵后,两人喘息着,相偎在一起。
肖梅说:“卫东战友……长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战友……还记得吧,去瑞金的路上,我……我小便急死了,可是裤带打了个死结,怎么解也解不开……我急死了……”
许卫东笑了笑,说:“急得都哭了。”
“没哭。”
“哭了。”
“没哭。”
“哭了,哭了,眼泪都掉出来了。”
“没哭,毛主席的红卫兵无比坚强,从来都不哭。”
“好,没哭。”
“卫东战友……你当时怎么想起……帮我解裤带?还用牙齿咬死结……还当着那么多战友的面……”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们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做的。”
“卫东战友,你真好……”
“肖梅战友你也好……”
突然,肖梅将头埋进许卫东怀里,哭了起来。
许卫东抱住肖梅的头:“肖梅战友,怎么啦?怎么啦?”
肖梅说:“卫东……战友……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许卫东急问:“什么事?”
肖梅泪如泉涌:“卫东战友……我爷爷……我爷爷……是小业主……”
许卫东猛然松开手,惊疑地看着肖梅:“小业主?怎么会是小业主呢?你……你不是红五类吗?你爸爸不是还当过童工?苦大仇深,怎……怎么你爷爷又变成了小业主?”
肖梅说:“可我爷爷也很苦……”
许卫东说:“小业主怎么会很苦?”
肖梅说:“可我爷爷就很苦。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
许卫东沉思着。
肖梅摇了摇许卫东,说:“卫东战友,请你相信我爸爸的话。他还说,那时候,他们全家经常吃不饱,经常向地主借粮食。有一次,我爷爷去向地主借粮食,地主不肯借,还骂我爷爷。我爷爷无比气愤,冲过去,打了地主一记响亮的耳光……”
许卫东急问:“什么什么?你爷爷打过地主的耳光?”
肖梅点一点头:“千真万确,这是我爸爸亲口告诉我的。后来,我爷爷被地主家的狗腿子关进去,打了半死。”
许卫东嘘了一口气:“这就行了,‘地主阶级对于农民的压迫,激起农民的反抗’,这是革命行动,是反抗地主阶级的革命行动。这说明你爷爷对地主有深仇大恨,是红色小业主,跟中农差不多。”
肖梅猛然抱住许卫东:“卫东战友,你真好,真好……”
许卫东轻轻拍着肖梅的背:“肖梅战友,你也好……”
突然,外面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一个男声高喊:“革命的造反派战友们!我厂‘红色风暴’造反兵团今天杀向旧市委,批斗了我市最大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权派张国田!现在他们凯旋归来!让我们向他们致敬!‘红色风暴’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嘭!嘭!嘭!”有人敲门:“王师傅!王师傅!开开门!”
许卫东和肖梅紧紧相抱,惊恐地望着门。
门外有人说话:“王师傅!开开门!开门呀!……哎,怎么没声音?你看,门上没锁,灯又开着,肯定在。王师傅!开开门!借个煤油炉下面条……”
冰 凌 幽 默 小 说 : 往 事
冰 凌
大家很兴奋,把这看做郊游。我们四个要好的同学,聚着研究要带的食物。华福说:“带糕饼。”依俤说:“糕饼干吃要水配,再带个水壶。”华福说:“配牛奶。”亚民问:“哪来牛奶?”华福说:“畜牧场牛奶随便喝。”我们惊喜,深感华福英明,并约定各带不同品种的糕饼,可以互相换吃。
第二天早晨,我们没有到校集合,等在环城路口。不久,耳闻歌声渐响,全连四路纵队开来。我们一个个钻进队伍,见人人背着行军壶,互视偷笑。夏老师狠瞪着我们。我们急忙敛笑,跟着大家边走边吼:“穿林海——跨雪原——”
夏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丰满而俏丽。她才从师院毕业,年纪轻,却十分严厉。好在她漂亮,大家一般都能接受,尤其男生。
赶到畜牧场,天已大亮。赵连长叫队伍原地休息,便进场找人。大家涌向道旁的矮墙小厕所。由于人多,又挤,厕所不胜负担,似要崩裂。
辽天极蓝,蓝得叫人惊爽。我正傻想着,华福伏到我的肩上:“累死了,昨晚‘打草鞋’。”
我看了看他的鞋,“打什么草鞋?”
亚民哈哈乱笑。
华福推开我:“‘打草鞋’都不懂。”
我正惭愧,哨声骤响。各排老师召唤集合,大家按排列队。几位在厕所外急等的同学,顾全大局,忍着跑回队伍。这时,赵连长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来,边走边举手拍掌。大家也跟着拍掌,“啪、啪、啪……”一拍一顿,极有节奏。
赵连长高声说:“这位是畜牧场革领组杨副组长。”大家啧嘴惊叹:“这么年轻就当革领组组长。”使持续拍掌,接着又纷纷议论。亚民推测是造反有功当组长的。华福分析是老中青“三结合”凑数的。两人互相不服,又低声争辩。我们幸灾乐祸,看着他们吵,以至杨副组长介绍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队伍右转,开进畜牧场,来到一座牛房参观。牛房长约百米,红砖灰瓦,房内水泥铺地,两边石条间隔成栏。队伍从中间过道缓缓而过。五六头黄牛,或卧或立,散居各个栏内,无动于衷。杨副组长在队首指指点点地介绍着。我们四排按次落在队尾,距离太远,无法听见,大家感到冷落,不时地抱怨。夏老师也似有不悦,白嫩的脸阵阵发红,又见大家吵嚷,不由冒火:“吵什么?吵什么?听不见你们不能自己感受啊?”大家顿时肃静,沉重地低下头,竭力感受。
队伍走出牛房,来到一片草场上。草场有十几个篮球场大,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北峰脚下,绿草茂盛,随风轻摇,远远望见十几头黄牛,悠然食草。大家一阵兴奋。依俤说:“这真是大草原,内蒙古大草原也不过如此。”那个跟华福有点意思的白雪,噘着粉嘴,唱起“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骚劲十足。我听了真想叫酸,不过,看在华福的份上,只好默忍。
太阳移到斜顶,光芒劲射。人被晒得浑身燥热,两眼闪花。幸好赵连长宣布参观暂告一个段落,休息半小时。大家四散。坚忍的几位同学,杀向厕所。
我们寻到一处树荫,席地而坐。华福往草地上一躺,闭起眼睛,连声叫舒服。我见其它同学倒举着行军壶,仰着脖子灌水,顿生渴望,便问华福:“哪有牛奶喝?”亚民和依俤也嚷着要喝牛奶。华福赖在草地上说:“牛奶会有的。”我们不依,拖起华福,拥着他去找牛奶。满场找遍,不见点滴牛奶。依俤问一个铲牛粪的人:“同志,我们嘴巴干,有没有牛奶喝?”那人一愣:“牛奶?没有。”又笑问:“牛尿有,喝不喝?”我们羞怒而溜,大骂那人,说他肯定是“地富反坏右”,对我们红色接班人有阶级仇恨,接着我们又围攻华福,把他按倒在地,踩上三只脚。华福高呼:“罪该万死!”连连求饶。
回到树荫处,我们勾肩搭背,走到排长淑琴面前。华福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畜牧场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说着,他指指淑琴腰上的行军壶。淑琴满脸涨红,解下行军壶,递给华福,忍痛看着我们轮喝,眼眶渐潮。我们边喝边夸排长是爱兵模范,跟门合差不多。淑琴直揉眼睛,说:“风怎么这么大?”白雪站在一旁,粉嘴紧抿着,斜瞪着华福。
“四排集合!”猛听到一声叫唤,我循声望去,见夏老师站在草场上,一手直举,一手横伸,便跟着大家跑到夏老师面前,迅速列队。
夏老师两眼扫视着队伍,说:“下面参观……大家看,不准讲话,不准议论,不准交头接耳。男同学站一边,女同学站一边,不准走动。全排要继续发扬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说着,她邪了我们一眼:“刚才,有个别同学,毫无组织性纪律性,到处乱跑。希望他们回校后,要斗私批修。我们四排再也不允许无政府主义的现象继续泛滥下去。”
夏老师说完,便领着全排,跑到一座砖房前。各排也陆续到达。随着赵连长的口令,全连男女各列一队,女队原地不动,男队向前走十步,又向后转。男女生突然鲜明对立,彼此格外规矩,不敢对视。惟有依俤睁着眼睛,逐个检阅女生。华福难忍,按了按依俤的头。
这时,就见一个中年人牵着两头黄牛走来。黄牛们突着眼珠,瞪着夹道的人们,略显惊恐。中年人轻抖牛绳,把一头黄牛引进一个长方形木柱框架里,牛绳紧繋在横柱上,又把另一头黄牛系在旁边的一根立柱上。然后,他拍拍手,看了看两边队伍,高声说:“等等做的事,叫人工授精。就是,取出公牛的精子,优选一下,再放进母牛体内,叫它生出优良种牛,很简单。木架里这头是母牛,外面那头是公牛。”说完,他走进砖房里。
队伍一阵混乱,大家低声议论。依俤面露疑色,转身问夏老师:“老师,精子是什么?”
夏老师满脸通红:“回去问你爸爸。”
大家暗笑。夏老师斥道:“笑什么?不要笑!”大家立刻肃静。
华福指着依俤:“这家伙,精子都不懂,你有没有‘打过草鞋’?就是那个……”我们拢向华福,正要听他深入介绍,猛听到夏老师一声喝:“华福!你还不注意?”华福急忙住嘴,扭头望山。
夏老师的话,深有意味。一次,在上课时,华福抱着《赤脚医生教材》,正盯着女性生殖系统图,被夏老师当场抓获。那本教材,作为“黄色书籍”,被没收上交。校革领组高度重视此事,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召开大会,进行大批判。如今夏老师一唬,立刻镇住华福。
这时,又见中年人走出砖房,手握一节嵌有玻璃片的竹筒物。他走到公牛前,解开繋在立柱上的牛绳,牵着公牛,绕着母牛慢慢地走着。母牛温顺地静立着,深怀期待。公牛绕了几圈,渐渐亢奋起来,四蹄蹬地,频频靠向母牛。中年人依然紧抓着牛绳,牵着公牛继续绕圈。公牛越走越急,四蹄乱跳,不停地甩头,欲挣脱牛绳。突然,中年人把牛绳往牛背上一扔,闪向一边。公牛一个急返,冲到母牛身后,急促跳腾一阵,牛头一昂,前身凌空跃?起,将两个前蹄搭在母牛背上。
全场静极。男生们瞪圆两眼,直刺刺地看。女生们纷纷低头,悄悄地看。白雪两手捂着脸,偶尔松开指缝,窥视一下。华福盯着白雪,低声骂着:“他 妈 的,他 妈 的……”我怕夏老师听见,回头看了看夏老师。夏老师站在一块砖头上,微微抬头,正愣愣看着。
突然,母牛后身一摆,只听“扑通”一声,公牛滑落下来。大家纷纷吐气摇头,甚感遗憾。但公牛毫不气馁,甩头打了一个响嚏,稳稳竖起两个前蹄,又搭在母牛背上。大家又振作,聚神再看。依梯紧握着拳头,为公牛使劲。公牛颤动着,下身渐渐突起。
“不好看,不好看……”白雪连连跺脚,背过身子。
“这有什么?我就看。”淑琴瞟了白雪一眼,又昂头看牛。
这时,中年人走到公牛身旁,一手抓住公牛下身,一手将竹筒物套入。公牛“哼哼”欢吟一阵。中年人抽出竹筒物,举起看了看,便走进砖房。公牛从母牛背上跳下来,围着母牛,悠然踱步。
队伍已乱。大家涌进砖房,看着中年人在试验桌上操作。中年人全神注视着试管里的液体。大家争着要看,便互相推挤。我体弱,几下便被挤出人群,只好走出砖房,心里非常沮丧。忽见窗口处人少,便跑去看,因为近,看得更真切。我正细细琢磨试管里的液体,就听见旁边夏老师柔声问二排的宋老师:“人的是不是这样?”宋老师捏着辫梢说:“不知道。嘘,学生。”夏老师侧头看了我一眼。我装着没听见,转身离去。
一会儿,就见大家拥着中年人,涌出砖房。中年人抓着一个针筒样的东西,走到母牛身后,极小心地将那东西伸进母牛的后体内,一阵后,抽出那东西,看了看大家,说:“完了。很简单。”大家纷纷点头,显得极其庄重。
参观结束。赵连长召集好失散的队伍,宣布休息午餐。大家终于盼到此刻,十分激动,相约要好的同学,欲找地方共进午餐。猛听到夏老师叫声:“四排原地不动!”大家扫兴地原地站着,忍着食欲,睁眼望着别排的同学美餐。
夏老师背着手,厉声说:“不要看!现在布置作业,是做作文。根据今天参观的所见所闻,每个同学写一篇记叙文。明天是礼拜天,大家在家里写,礼拜一交给各班的班长。注意,作文要中心思想集中,段落层次清楚,语言生动活泼。大家要先打草稿,然后抄在作文簿上,抄写要工整,潦草的全部退回去重抄。每篇作文不得少于九百字……”
大家纷纷叫苦。华福说:“一天怎么也不够,起码要三天。”依俤说:“写死了也写不到九百字啊。”我虽好作文,也只擅长驳论文,什么“阶级斗争熄灭论”、“读书做官论”等等,可以批四五次不重复。记叙文就写不顺,常劳父亲替笔。此时见大家叫苦,心中暗喜,也跟着鼓噪。
夏老师跨前一步:“吵什么?吵什么?”大家立刻肃静。夏老师嘶声叫道:“没见过你们这样子!过去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一布置作文,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马上就构思,列大纲,找词汇,一晚上就写出来了。有的同学放学后,就在课堂里写,一个多钟头,一挥而就。哪像你们这样,一天时间还叫少…….”
大家听后,个个汗颜,不敢再闹。散后午餐时,大家只是默默地吃,毫无野餐情趣,返校路上,更是垂头丧气。
当晚,我便伏案作文。面对白纸,却无从下笔,几次想求父亲,因涉及“人工授精”问题,又不敢开口,只是苦想。到夜深,终于拟好题目:《我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到北郊畜牧场去参观》,大为得意,又写开篇,便翻“红宝书”,找一条语录镇头,翻来复去找了半天,不是用过,就是不贴切,不禁泄气。偶抬头,猛见墙上毛主席像两旁的对联:“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惊喜万分,当即抄下。接着,写了一段国内外大好形势,想想不妥,又涂去。人又疲又困,便爬上床睡去。
次日醒来,已经九点多,我急忙起床,草草喝了一碗粥,伏案又写。涂涂改改,历尽艰辛,写了两节,便再也写不下去,我索性弃笔,起身遛到华福家。敲了一阵门,华福才来开门,身子堵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见房间里有一条身影,顿时大悟,便拍拍他的肩,说:“你们忙。”抽身遛到亚民家。见亚民也在苦写,夺纸便看,一看开头,我就责问亚民:“你怎么学我?‘春风杨柳万千条’我已经用了,你不能再用。”亚民反问:“怎么是我学你?我今天一早就写了。”我说:“我昨天晚上就写了。”亚民又说:“我昨天晚上也想好了。”我们互相不服,便猜指。结果,亚民出食指,我出拇指。亚民见输了,心疼地抓起笔,删去开头两句。我见他难受,便讲了刚才在华福家碰到的事。亚民听罢大乐,拖住我就跑。我们跑到华福家对面楼房,远远望着华福家。大约半小时后,便见华福家门慢慢拉开,华福伸出头,左右探望一阵,往里一招手,就见白雪冲出门,急走一程,又若无其事地缓步而去。
我们哈哈乱笑。亚民推了我一把,说:“比《海岸风雷》还他 妈 的 精彩。”
次日上学,一进教室,班长们便向大家催讨作文簿。到放学时,全排五十多人,只交了十几本。夏老师大怒,把十几本作文簿往教桌上一摔:“没交的全部留下来,不写完,不准回去!”
十几个同学昂头走出教室。留下的同学,趴在课桌上,赶写作文。夏老师背着手,在黑板前来回踱着,不时抬腕看表。突然,她慢慢踱出教室,又急步冲向学校食堂。
教室里大乱。大家七嘴八舌吵嚷。亚民挥着手说:“这是管卡压!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我们应当高举革命的旗帜,进行大批判!大斗争!”依俤也拍案而起:“她知道肚子饿,难道我们就不知道肚子饿吗?我们也回去吃饭!”大家拍桌响应,可没人敢出教室。
一会儿,就见夏老师捧着一个小饭盒,远远跑来。大家如惊弓之鸟,飞回各自的座位。夏老师走进教室,把饭盒放在教桌上,拍拍饭盒,说:“我陪着你们。”依俤挥挥手,说:“老师,饭会凉的,你先吃吧。我们保证不看你吃。”大家也纷纷保证不看。
夏老师说:“不要你们关心。你们赶快给我写。”说完,她沿着过道,逐个巡视,走到依俤身旁时,依俤用手捂住作文簿,笑嘻嘻抬起头,指着教桌上的饭盒,问:“老师,你饭就吃这么一点点啊?太少了,老师要保重身体。”大家哄笑。夏老师大叫一声:“依俤,你给我站起来!”依俤扭着身子,慢慢站起来,歪立着。
夏老师点着依俤的脑门:“就你话多,你说吧!让你站着说个痛快。作文写不出来,乱七八糟话倒不少。怎么不说啦?你说,你作文为什么没写完?是不是昨天去玩啦?”
依俤说:“我没有玩,是我不会写。我去问我爸爸,他、他、他打了我一巴掌,说学校搞封资修,叫学生看流氓事情。他还说、还说……”
夏老师急问:“还说什么?”
依俤抬眼看了看夏老师:“还说、说,看了还不够,还要写出来。他准备向学校工宣队汇报。他说,工宣队齐队长他认识,是他一个厂的。”
夏老师一阵惊慌,大步冲到教桌前,抓出一本作文簿,说:“谁叫你们写那个啦?我根本没叫你们写那个嘛。你们看看白雪写的。”她翻开作文簿,比划着说:“白雪,大部分都是写参观牛房和草场的经过,参观那个,只是略写,就那么一句,你们听,‘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是不是?科学实验嘛,我什么时候叫你们写那个啦?”
我如获至宝,急忙抓起笔,仿照夏老师所念,写下:“最后,我们还参观了科学实验。”写完,我抓起书包,走到教桌前,把作文簿交给夏老师。
夏老师两眼发呆,愣坐着。
我刚走出教室,依俤也嘻嘻哈哈跑出来,又有一些同学陆续跟出来。
冰 凌
成书豪中等个,长圆脸,白白净净,两笔炭眉下,卧着一对细长眼。穿著一身仿军装,风纪扣紧扣着,露出白衬衫领边,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像个“参谋长”。看他斯文得可以,却能武不能文,上街抓“投机倒把”,批斗“牛鬼蛇神”,嘶声呐喊,冲锋陷阵,像个骁勇战将。可一抓起笔便露出李逵样,大眼瞪小眼,拼尽吃奶劲,也写不出几行字。这时你想起他的名字成书豪,简直就要批他老爸一顿。
革命之余,成书豪便由“战场”转入情场,整天追他们班里的陈玲,嘴上还没毛,却爱得死去活来。我经常批评他,可他总是不听。
“你不懂,真的不懂。她-那个眼睛,太、太、太好看了!比李铁梅还好看。我一看到她的眼睛,甘愿当‘王连举‘,举双手投降,交出那个密电码。太好看了。”成书豪抹着眼泪说。
我听了心里直跳,严肃地说:“你怎么能拿她跟李铁梅比?李铁梅是革命的后代,红色接班人!她陈玲是什么人?资本家的女儿!’”
成书豪说:“反正都是女的。”
我警惕地望了望门外,严厉地指出:“你的革命立场到哪里去啦?你说的这些话要让学校革领组知道了,不要说开除你团委,还要开除你学籍!”
成书豪急道:“我又没说什么,我只是把陈玲的眼睛跟李铁梅比嘛。”
我气愤地说:“眼睛也不能比。李铁梅眼睛很大,而且很明亮,闪耀着无产阶级的光芒。陈玲眼睛大是大,但是,迷迷糊糊……”
成书豪一拍大腿:“啊呀!你真的不懂,就是那个迷迷糊糊才好看。我一看到那个迷迷糊糊,我心里就、就迷糊。”
我敲了敲桌子:“你当然迷糊,你被她迷糊住了。你知道不知道,她迷迷糊糊的眼睛后面,暗藏着什么?憎恨,对无产阶级的憎恨!”
成书豪瞪着泪眼,注视我一阵,然后使劲摇头:“我死也不相信!她不会这样,她是好人。”
每次批评,成书豪不仅不听,还求我帮他写求爱信。我觉得这是原则立场问题,次次断然拒绝。
这天晚上,我正在红卫兵团部办公室,全神贯注读“毛选”。成书豪推门而进,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本“红宝书”,朝我面前晃了晃。我伸手欲夺,他猛地缩回手,说:“想要啊?我送给你。嘿嘿,就是要帮我给陈玲写封求爱信。”
我板起脸,继续读“毛选”,但内心却被“红宝书”强烈诱惑着,思想斗争异常激烈。最后,我实在无法抗拒诱惑,便答应帮他写封求爱信。我跑回家,从床底的木箱里翻出一本旧书,从中挑了一大段马克思写给燕妮的情书,然后改头换面凑成一封求爱信。第二天一早就交给他。
成书豪如获至宝,把“红宝书”朝我怀里一扔,一转身,跑去找陈玲了。
过了一个礼拜,我问他陈玲是否答应了。
成书豪沮丧地说:“第二天她就退给我了,说她看不懂。”
我说:“看不懂?是人家不答应你,你还是算了吧。”
成书豪脖子一挺:“不能算,我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第二年,全连开上北峰分校锻练半年,既半农半读,又作“上山下乡”前的“演习”。这天,市教育系统在十九中分校开现场经验交流会,分校领导派我去参加。这一去,改写了我的历史,也改写了成书豪的历史。
这天傍晚,分校后山顶发生了火烧山。大火藉助着风势,滚滚如潮,倾泻而下,山坡竹林毁成一片焦土。火势又扑向分校的柑桔园。成书豪挺身而出,带领全连同学,急奔柑桔园。他们排成一线人墙,勇扑来火。成书豪置生死不顾,举着树枝,孤身冲向火势最烈的茅草坡,奋力扑打大火。火焰烧着了他的仿军装。他就地一滚,滚中生智,他索性抱住头,顺坡滚下。几位连排干部也仿照着,在火场上滚来滚去,很快滚灭了茅草坡上的大火。这时前山雷达站的空军战士们也赶来救火。军民团结战斗,终于将大火全部扑灭,保住了柑桔园。
等到我晚上回来时,整个分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成书豪焦黑的脸上,刮痕交错,头发烧得所剩无几,眉毛更是不见一丝,身上穿的仿军装,成了布条碎片,惟有那风纪扣仍然紧扣着。一见我,他英雄般的迈着大步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声音沙哑地说:“啊呀呀!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没有看到,真太可惜了!”接着,他绘声绘色向我讲述了救火情景。
我心里暗暗叫酸,一片失落。
成书豪成了英雄,那顶本该我戴的金冠,却牢牢的戴在他的头上。市教育系统革委会向全市大中小学红卫兵红小兵们发出号召,向成书豪和他的战友们学习致敬。市《红代会》报以《明知山有火,偏向火山冲;舍得赤胆心,捍卫柑桔红》为题,通版报道了救火事迹,并把成书豪誉为“当代麦贤得”。不久,成书豪被市里借去,开始在全市一百多所大中小学巡回演讲。头几场,他捧着演讲稿,照本宣科。后来,他渐渐熟练了,就丢开稿子,一字不漏的演讲着。讲到茅草坡滚灭大火一节时,他便抖开那件布条碎片似的仿军装,高高举起,翻来覆去,充分展览一番。此时台下,总是一片赞叹声,千百道敬佩的目光,齐齐向他射去。他演讲的效果极好,场场在“向成书豪学习、致敬”的口号声中圆满结束。
成书豪的影响越来越大,市革委会主任于百忙中,抽空接见了他,并亲自给他佩戴一枚碗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市警备区某团团长还代表全团指战员,赠送他一套崭新的军装。而且,他每天都收到十几封来信。
这天,成书豪抓着一叠信,扔在我的办公桌上,说:“太多了,我看都看不过来。你帮我看看,能回信的就回。哎,以我的名义啊,不能回的话,就不管他了。”
我心里不快,但又不好拒绝他,只好帮他拆信看信,象征性的回了几封信。其中有几封求爱信,我不便处理,就还给他自己去处理。
不料,成书豪看都不看,随手把信扔在一边,说:“我心里只有陈玲一个人,我要一辈子和她战斗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海枯石烂不变心。”说完,他想了想,抓起那几封信,塞到我手里:“你都给我回信,叫她们统统死掉痴心妄想。”
国庆前夕,传说成书豪要到北京去参加国庆典礼,还要见毛主席。我起初不信,后来校革领组宋组长证实了此事,说市革委会专门拨一个名额给教育系统,指名要成书豪去。我听后不禁悲伤,感叹自己命运不济,但感叹过后,心里也渐渐默认他的好运。
这天晚上,学校师生敲锣打鼓把成书豪送到市革委会招待所。成书豪身穿新军装,胸佩大像章,手捧大本“红宝书”,紧贴在胸前,激动得不知所措,风纪扣也忘了扣。
临别时,我掏出袖珍本“红宝书”,换下他手中的大本“红宝书”,然后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书豪战友,最最热烈祝贺你!到北京见到毛主席,帮我喊几句‘毛主席万万岁。”
成书豪连连点头:“哎,哎……”说完,他朝送行的人群中扫视一阵,问我:“哎,陈玲有没有来?”
我说:“可能没有。成份不太好的,学校没有让他们来。”
成书豪又问:“她知道不知道我去北京见毛主席?”
我说:“应该知道。”
成书豪说:“说不定。哎,你如果碰到她,暗暗跟她说说,我去北京见毛主席啦。”
我使劲点头:“好!好!”
大约一个月后,成书豪从北京回来。整个人一改旧颜,呈现新貌,脸又胖又白,两腮浑圆,白中透红,一头浓密的黑发,眼上也长出淡眉。人变得格外老成,喜欢背着手,讲话不紧不慢,声音轻沉,令人万分崇敬。
几天后,学校召开欢迎大会,成书豪在会上报告了赴京参加国庆典礼的盛况。
报告结束,宋组长抓过话筒,大声说:“成书豪同学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见到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并和毛主席他老人家握了手,这是我校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现在我们举行隆重的握手仪式,请成书豪同学跟我校每一位师生握手,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温暖传送到我们的心坎上!”
成书豪挺立在主席台上,我和红卫兵团高团长站在他身后两侧,卫兵似的护卫着他。我捧着“红宝书”,紧贴胸前,笔直的站着,心中无限荣光。
校革领组成员和老师们先上台和成书豪握手。随后,各连、排学生依次上台握手,握完手,便走到主席台中央,对着巨幅毛主席画像三鞠躬,然后挥起“红宝书”,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成书豪居高临下站着,一手放在背后,一手伸着和人握手,神情矜持,夹带着庄重,嘴略略咧开,努力投出微笑,又显得生硬,两眼时而扫着台下他所在排的队伍。
开始握手时,成书豪还满腔热情,握过几百人后,他便显得心不在焉,快快的握了握手,又将手伸向后面的同学,似乎要加快进度。
轮到陈玲排上台握手,成书豪顿时紧张起来,满脸涨红,跟同学握手,不时斜视着渐渐而来的陈玲。
终于,陈玲走到成书豪跟前,她神情木然,两眼垂视,伸出纤纤细手。
成书豪紧盯着陈玲,全身一颤。突然,他伸出双手,一把抱住陈玲的手,久久地握着,并小声地说:“陈玲,我帮你喊了好几声‘毛主席万岁呢。”
陈玲抬眼瞥了成书豪一眼,抽出手,走向毛主席像前。
成书豪呆愣着,目送着陈玲离去。后面一个同学早已伸出手,空等着。我碰了碰成书豪的腰。他这才转过神,草草地和那个同学握了握手。
接下去握手,成书豪便敷衍了事,草草过场,显得极不耐烦。临结束时,他转过身对我说:“哎呀,那么多人,真想叫你帮我握手,其实我并没有跟毛主席握手。”
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料,结束后,高团长将成书豪的话报告给宋组长。宋组长大惊失色,把我召进校革领组办公室,问我成书豪是否讲过这话。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宋组长神情顿时严峻起来, 望着窗外。一阵后,他走到我跟前,说:“这话就你们两个团头头知道,就到此了,千万不得外传。啊?! 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照耀了成书豪,成书豪再折射给我校全体师生,这足以使我们感到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
不久,成书豪被任命为校革领组组委,专门分管校红卫兵团工作,成了我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
此后,成书豪一上学,就到校革领组办公室去办公,极少去教室上课。偶尔有去,也不带课本,坐着随意听听,然后盯着陈玲发愣。有时不等下课,就离座扬长而去。
隔三岔五,我们几个团头头就被成书豪召进办公室,汇报红卫兵团的工作。
成书豪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前,神情严肃,反抓着一支铅笔,敲着桌面,认真听取汇报,不时插话,发出几点指示。
这天汇报完,我们正要离去,成书豪把我留了下来。
成书豪把办公室门一关,插上铁销,说:“没人了。”说完,他从抽屉里取出几张作业纸,搁在桌上,又叫我坐下:“我说,你写。”
成书豪背着手,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突然站住,指着我说:“陈玲战友我最最亲爱的人,冒号。”
我猛惊,望着他,不敢下笔。
成书豪瞪着眼睛,说:“写啊!怕什么?嗯……这次我代表全市十万红卫兵大军,到首都北京去见毛主席,划一横,接着写,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才知道,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的想你啊……等等,想字改成爱字,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啊!感叹号,一定要加感叹号。下面写,千万里的高山大河,隔不掉我的爱……”
我心里发酸,难以下笔:“是不是写得婉转一点?”
成书豪闭起眼睛,挥挥手,说:“婉转什么?像你上次写的那样,文绉绉,人家看不懂。写这东西,就是要清楚。明知山有火,偏向火山冲;哪里火最大,就往哪里冲;茅草坡火最大,就往茅草坡上冲。清清楚楚。你,就要这样写。”
我只好如实写了。
成书豪抄起作业纸,看了一遍,搁下纸,说:“接下去写,是最最关键的问题。啊,陈玲战友我最最最亲爱的人,让我和你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永远永远战斗在一起!生活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哎,后面几句,全部加感叹号。最后,写上,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强烈的心愿,这里加三个感叹号。另外写一行,致以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友之礼!最后下面,写我的名字,这样写,最最最爱你的人,划一横,校革领组组委,成书豪。写好了没有?”
我说:“写好了。”
成书豪又抄起作业纸,看了一遍,手背拍了一下纸,叫道:“好!就这样,你拿回去,加工加工,然后,好好的抄在那种下面有花的信纸上,当面交给陈玲。等一等。”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册“毛选”四卷小型合订本,递给我:“这是我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党中央发的,无比珍贵。你一起交给陈玲,这是我的一颗红心。”
当晚,我将成书豪的信稍加整理,并按他的要求抄在印有尾花的信纸上,夹在合订本中,第二天上学时,交给了陈玲。
万万没想到,这封求爱信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彻底葬送了成书豪。
陈玲拿着信到了教室,偷偷看了信,信还没看完,便吓得索索发抖,突然嘶声发出一声尖叫,把信一扔,哭着跑回家去。同学们捡起信,互相传看,教室里一片哗然。排长抢过信,立即跑去交给老师。老师看了信,吓得面呈土色,拖着排长,跑到校革领组办公室,将信交给宋组长。宋组长看了信,顿时脸色铁青。他感到问题严重,立刻与校革领组两位副组长研究此事,然后骑车直奔市教育系统革委会,向上级领导汇报。
不久,成书豪就被悄悄的处理了,撤销了校革领组组委的职务,开除红卫兵组织,留校察看。
成书豪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滑入夜空深处,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但也怪,成书豪却十分坦然,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穿着军装,风纪扣紧扣着,露出白衬衫领边,依然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每天,他挎着军挎包,昂着头,默然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不斜视,极少说话,更不与同学来往。上课时,他反抓着铅笔,轻轻敲着课桌,静静的听课,偶尔扫视陈玲,也是一扫而过。放学了,他就挎起包,回家去了,极少露面。
成书豪虽落到这地步,但我见了他,心里仍有敬慕之感。没人时,我会主动跟他招呼,暗送精神温暖。
一次,我在厕所碰到成书豪,正巧没有旁人,我们就聊了几句。
成书豪慢慢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妈的,没想到……”
我沉重地说:“我有责任.,我要‘斗私批修。”
成书豪瞥了我一眼:“跟你没关系。”
我无言以对,抚了抚他的肩膀。
高中毕业,成书豪因是独子,照顾留城,招工进了一家国营厂当工人。我属“上山下乡”对象,便离城插队去了。几年过去,我一直没见到他。等到招工回城,我才听同学讲,他结婚了,妻子竟是陈玲。我大吃一惊。
这年秋末一天,我下班回家,在路上碰到成书豪。他正急匆匆赶路,一见我,立即跳下车,掉车跑到我身边。我们都有些激动,握着手,就在路旁聊起来。
成书豪大胖,脸又圆又白,两眼被挤成线形,抿嘴而笑,春风即起,富态十足。他上身穿咖啡色开领夹克,里面白衬衫顶扣紧扣着,下身着黑色毛料裤,裤线笔直,脚上三节头皮鞋擦得铮亮。还是老样子,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才聊了一阵,成书豪就拍拍车杆上的小铁椅,说:“我要赶去接女儿,后天礼拜天,你来我家吃饭,一定来。我还住在老地方。”
礼拜天,我如约去了成书豪家。成书豪抱着女儿,把我迎进里间。陈玲也从厨房跑出来,递烟泡茶。
我点上烟,笑着对陈玲说:“陈玲,你知道不知道,当年那两封信,都是我帮书豪写的。”
陈玲笑了笑,说:“那第一封信写得还有点情调;第二封信就写的狗屁不通。”说完,她瞥了丈夫一眼。
我笑而不语。
成书豪笑道:“那你后来为什么又主动找上门呢?”
陈玲摇摇头,对我说:“他得势的时候,那个鬼样子,唉,后来呢,还像个人样子。再想想,自己当时不懂事,搞得他那样狼狈,像欠了他什么,就去找他了。”
我说:“书豪不爱江山爱你陈玲,是个大丈夫。”
大家都笑了。成书豪抱起女儿,深深亲了一口。女儿极像他,眉间眼处又兼有陈玲的神韵,显得动人可爱。陈玲拍拍手,从丈夫手中抱过女儿,到外间去了。
我说:“书豪,看你小日子过得这么滋润,心里真酸。你看看我,至今孤身一人。”
成书豪昂头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总算可以。不过,有的东西得到了,也就这样子;有的东西失掉了,倒很可惜。”
成书豪现在仍在车间当工人,前一段传说厂里要调他到保卫科去当干事,就因为他不是干部编制,以工代干名额又紧,至今都没调成。他对此十分苦恼。
这一天,我在成书豪家玩得十分尽兴。陈玲烧的几道小菜,非常可口。我多喝了几杯“竹叶青”,人有些晕乎。晚上走时,成书豪一直把我送出新村。
临别时,成书豪神情突然显出苍凉,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感叹道:“人啊,要抓住机会。”
我猛然酒醒,说:“书豪,知足常乐。”
冰 凌 幽 默 小 说:供 品
冰 凌
从来是女儿赶早去买菜,九福婆在家烧弄。今天例外,她拦下女儿,执意要去。
今天,农历正月二十一,是九福婆丈夫九周年祭日。按旧俗,须备些供品,向亡灵祭祀,以求神明保佑,在阴府安生。
菜篮里所装,便是供品。两副香,一叠纸钱,一袋“傻子瓜子”,五个福桔,一包精装特级茉莉花茶。但这几样东西,九福婆不太称心。香是卫生香,细直直的一段,看了不如粗香爽眼,好在以檀香冠名,地道一级品,将就了。一叠纸钱,钱贵不说,却是草纸制的,上面戳了几弯月牙道,非常粗糙。但是,涂金抹银的纸钱没地方买,就是这叠粗制品,还是在前楼一位老依姆的指引下,摸到一条无名深巷里的一户人家里才买到的,也凑合。“傻子瓜子”,虽领导中国瓜子新潮流,终不及葵花子,雅淡悠香,无奈市上断货,只好以此代彼。唯有这五个福桔,果大,色红,皮薄,最叫九福婆称心。这是个体摊上的货,卖主叫价很高,她毫不犹豫,掏钱就买。丈夫生前患气管炎,一犯病,剥几瓣桔片,放杯里开水浸一浸,乘温一咬,化痰止咳。丈夫最喜欢吃福桔。
这些供品,全塞在菜篮底处,上面盖了张旧报纸,铺满了豆芽菜,不露痕迹。往年在乡下,每到祭日,在厅堂设下神龛,摆满供品,上香点蜡,请几位蓄髪和尚,敲敲木鱼念念经,超度一番,是堂堂正正的事。但在城里不同,一派文明,而且女婿又是机关里的局长,九福婆觉得,万不能给局长脸上抹黑。所以,今日所做,须悄悄进行,不可告人。
九福婆一手挎着菜篮,一手按着楼梯扶手,几步一歇,爬上楼去。才走到一半,楼上已飞下六岁的外孙小岁。他睁着眼睛,抓住菜篮,伸手就翻。
“哎哎,不动。”九福婆按住外孙的手,眼睛向四周一扫,俯身说:“小岁乖,回家去看啊。”
回到家里,关上门,九福婆这才放下菜篮,由着外孙翻找。
“噢,噢,一点点好吃的都没有……啊,啊呀……桔子!”小岁眼睛一亮,抓起一个福桔,伸到鼻子前,使劲一闻,便要剥皮。
九福婆一把夺下外孙手中的福桔:“这是给外公吃的。”
“外公外公,外公早死了。”小岁鼓着腮帮说。
“乱讲!”九福婆厉声一喝。丈夫永远活在她的心中。
“啊——”小岁闭起眼睛,张嘴干嚎。
“噢——,先供给外公‘吃’,然后小岁再吃。”九福婆哄道。
“外公能吃吗?”小岁睁开眼睛问。
“啧,真不懂事,做个意思的。”
“意思,外公又不是小孩了,像小岁那么小。”
“走,走……”九福婆挥挥手。
“我要吃桔子!”小岁不动,坚决要求。
九福婆无奈,叹了一口气,抓起瓜子袋,咬破袋口,倒出一小把瓜子,递给外孙。
小岁捏紧拳头,盯着福桔。
“先嗑瓜子,瓜子脆,香。”九福婆扳开外孙的手掌,倒下瓜子。
小岁捏紧瓜子,又伸出另一只手掌。
九福婆捂住瓜子袋:“不行,嗑多了上火。”
“我不。”小岁手掌伸到外婆面前。
九福婆摇摇头,又抓了一小把瓜子给外孙。
小岁这才罢休。他一边嚼着瓜子,一边抓过旧报纸,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铅笔,满纸画着桔子。
九福婆趁这时候,忙将供品抱进自己的房间。她关上门,插上铁销,又拉上窗帘,以防对面楼人家望见。她点上几炷香,抓在手中,在房间四处散发,驱驱晦气。然后,她整理出小方桌,桌纹顺门,挪到靠墙处,铺上淡色素花塑料布,又从墙上取下丈夫的遗像,正正地靠墙放着。接着,她在遗像前摆下两个小瓷碟,一碟倒满瓜子,一碟摆放福桔,又泡了杯浓淡适宜的茉莉花茶,放在两碟之间。最后,她用一个薄瓷小白碗,舀了大半碗米,抹抹平,摆在茶杯前,划火点燃三炷香,小心地插进米中。顿时,香烟袅袅而起,檀香弥漫。
这时,九福婆端过一个脸盆,放在桌前地上,准备烧纸钱。突然,她想到灵牌未制,忙开门到厨房,抓起一个地瓜,用水洗净,削去皮,切成两半。她翻过半个地瓜,倒扣在桌面上,又削尖两根竹筷,插进瓜里,再到女儿房间,寻来一张红纸,按样裁开,糊成信封状,套入两根竹筷上。然后,她取下红纸袋,招来正在画桔的外孙:“小岁啊,过来帮外婆写几个字。”
小岁近来学会写不少字,正愁学而无用,一见外婆有求于他,立刻跑来:“写什么字?”
九福婆想了想,说:“写……外公灵位。”
“外公灵位?”小岁提提裤子,捏紧铅笔,用尽浑身力气,对着红纸,念一字,写一字:“外、公、灵……灵……灵……咝——哎呀,这个字……”他不会写,便空了一格,写了“位”字。
“这里呢?”九福婆点着空格问。
“这、这……不要也行。”
“不行!要写。”
“好好。”小岁略略一想,眼珠一转,抓笔在空格上稳稳画了一圈:“〇”。
“怎么画个蛋啊?”九福婆莫名其妙。
“不是蛋,这个读零。不是外、公、‘〇’、位吗?‘〇’什么都能替,爸爸看完文件,只要画上一个‘〇’就行。”小岁更正。
九福婆听外孙言之有据,便默然了。她套上红纸袋,竖起灵牌,正正地摆在丈夫遗像前。
一切就绪,九福婆一丝不苟地重新梳了发髻,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平心静气,排除杂念,进入虔诚的状态。她蹲下身,挪过脸盆,开始烧纸钱。
“老头子啊,给你寄钱啦。”九福婆轻声唤道。
小岁蹲在一旁,看着外婆把纸钱一张一张引燃,投入脸盆里。
“外婆,这一张,是多少钱?”小岁问。
“十块钱。”
“那给外公寄多少钱?”
“三百块。”
“哟!”小岁惊得睁圆眼睛,心想:“钱都烧成灰了,外公收到了还怎么用?……就算能用好不好,这么多钱,三百啊!外公一个人能用得完吗?”他感到不平,不平则鸣:“外公一下子就给三百块,给我一个月才两毛钱。”
“外公要用一年啊,买米买菜,又要喝茶吃水果,衣服脏了,还要花钱请人洗呢。”说完,九福婆在脸盆前摊开报纸,搁上枕头,按按平:“小岁,给外公磕三个头。”
小岁想起乡下小姨结婚拜天地的情景,觉得有趣,极想照样跪拜一次。于是,他两腿一曲,双掌按地,闷头就磕。磕了三下,似乎不过瘾,又磕了三下。仍有余兴,还要再磕,被外婆制止了。
小岁这才恋恋地直起身,用手一抹额头。这一抹不要紧,视线所及,恰是叠起的五个福桔。他盯了一阵,魂灵便被福桔所勾引。
九福婆哄走外孙,然后默默地望着丈夫遗像,忆起丈夫生前待她的好处来,不禁老泪簌簌。她撩起衣角,朝眼窝里按了按,便唠唠叨叨地向丈夫倾诉着家里的情况,城里乡下,儿辈孙辈,大事小事,不漏丝毫一一告之,以免丈夫挂念。然后,她又交代衣食住行等等注意事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最后,她指着桌上的供品说:“都是些你喜欢吃的,你慢慢‘吃’吧。”
九福婆恍恍惚惚,仿佛看见丈夫端坐在供桌前,剥桔,品茶,嗑瓜子……便宽心走出房间,拉上门,由着丈夫尽情“享受”。
一如往日,九福婆在厨房淘米择菜,忙弄家务。照例,小岁在客厅阳台玩耍。
一阵过后,小岁不见了。
“小岁!小岁!”九福婆叫了两声,没有应声。她想出去寻找,煤炉上闷着干饭,不能脱身。正犹豫着,隐约听见自己房间里,有断断续续的声响。她以为外孙在房间里,又叫了一声:“小岁!”没人答应。她猛然警觉起来,便咳了一声,迈着响步走上前去,打开房门,扫了一眼,房间里空无人影。她心里顿生疑窦:“难道老头子……”她望着丈夫遗像,香烟弥漫,丈夫如置身云雾间,飘移不定,大有呼之欲出之感。霎时,她的心口“嘭、嘭、嘭’激跳起来,不敢久留,疑疑地走出房间,掩上门。
过了一阵,小岁出现了。
“你到哪里去啦?”九福婆问。
“我、我到那边去玩,那边楼……”小岁指了指楼外说。
“你有没有到外婆房间去?”
“没有。”
“天……”九福婆心里发慌,忙用手按住心口。
小岁双手插在裤袋里,在客厅里踱着。突然,他在外婆房间门口站住,侧耳听了听,惊叫道:“外婆,房间里有声音,好像有人吃东西。”
“啊?!”九福婆一惊,急步走来,手掌竖在耳朵边,屏气听着。
小岁说:“啊呀,又没有了。”
九福婆手脚发抖,轻轻推开门。小岁伸臂直指供桌,大叫:“外婆,桔子少了三个。”
“噢!”九福婆叫了一声,手不停地拍着心口。
“一定是外公吃的。”小岁强调。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九福婆一边祷告,一边拉着外孙,慢慢走进房间。
突然,小岁挣脱外婆的手,指着床底,叫道:“啊呀!看!外公还把桔子皮扔在床铺底下。”
九福婆一震,眯眼俯视床底,果然有堆桔皮。她抓起桔皮,细看一阵,皮筋还潮,可见弃之不久。顿时,她脸色刷白,皮肉痉挛,呆住了。
小岁吓得乱摇外婆。
九福婆缓缓醒来,两腿一松,跌坐在床沿上,嘶声大哭:“……一吃就是三个桔子啊……老头子啊,我不在你身边,你受苦啦……再熬几年吧,我就来,你等着我啊……”
冰 凌
那是1969年,他才二十冒尖,别看他年纪轻轻,已有中年人的老成,嘴上不大说话,功夫全在肚皮里。当时,男青年一般都兴剃小平头,唯他留长发,蓬蓬松松,不大修理,表示他不入政界。
一接近,他就喜欢和我往来。他对我说:“他们,那一些人,懂得什么叫艺术,光会’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毛里毛气,你跟他们不一样,跟你谈得来……莎士比亚最霸的作品要算……”
有一次,他家里寄来一小袋粗香肠,他拉我分吃了。饭后,他翻开一个大本子,指着上头罗列的一串名字说:“这些,是我的笔名,你看啊,鲁静,是我写长篇小说用的;这,牧子,写散文用的;这个,柳叶飘呢,啊,很浪漫,很有诗意,让读者去想象,去发挥,这个这个啊,绿绿的小河边啦,那柳叶啊,飘啊飘啊,这是写诗用的笔名;还有这个,鲁、肃、公,这个笔名很老气,很古雅,这是写文艺评论用的。以后啊,写出来,让广大的读者都不懂得是一个人写的。到了后来,人家才知道这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啊!表示震惊。”他感慨一阵,又说:“人啊,来到这个世界,说长一点嘛,八十年九十年,说短一点,六十年五十年,过完了这几十年,没了。所以,要珍惜它,总要活得有点伟大意义嘛,给子孙万代留下一些什么永垂不朽的东西,后人才知道,历史上还有你这个人。这样的话,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才叫不虚此行呢。哎,你说我的人生理论对不对?”
我细嚼着香肠肉根,连连说对。
他躺下,双手托着脑后,说:“我呀,没什么野心,只是想这辈子写它几本书,从鸦片战争开始写,一直写到今天的文化大革命,第一部叫《耻与恨》,分上中下三卷。我准备写信给北京那个中国历史博物馆,请他们跟我合作,随时向我提供历史资料。哎,你笑什么?你不信?”
我说信。
这年分红后,他拉我上镇里,买回二十本方格稿纸,装订成册,然后一张一张翻开,写上页数,又在封页中间描上大大的正体字:
长篇历史小说
《耻与恨》
上卷
鲁静 着
他正要乘农闲动笔,寒冬来了。
这天,我们俩照例戴帽披衣,双腿伸进棉被里取暖。他双手捂住耳朵,说:“天寒地冻,可连杯热茶都没有,哪里还会有创作灵感呢?而且天天就着咸萝卜头、酱油汤下饭,食欲不满足,头脑里的思路啊,就乱七八糟了。你看,我昨天才构思好的,今天又乱了。这叫我怎么创作?”
夏天,队里要派一个人到后山的小水库去看鱼。他毛遂自荐,背着行李去了。他说,一是有了充分的时间;二是环境不受干扰。此时此地,写书是再好不过了。
这天,我应差给他送油米小菜,汗淋淋到了水库,推门进屋,却不见他。屋里胡乱摊着东西,靠窗桌上,一叠空白稿纸,上面压着两本《中国历史》小册子。
我爬上大堤,也不见人影,只见岸滩斜柳下的水面上,浮着一顶草帽,却不随波飘动。我正奇怪,就见草帽一掀,露出他的头。
“啊啊,你?!”他跃出上身,又沉下去:“来来,下来下来,降降温。”
我扒去背心短裤,赤裸裸跳进水里。扯了一阵别后情况,我就问起《耻与恨》。
他把草帽扣在我的头上:“都构思好了,一直没办法下笔,夏天的炎热无情地折磨着我。白天要坐下来写嘛,小黑虫缠着你没办法,一咬一个大肉包,千军万马,多如牛毛,赶也赶不掉。到了晚上,凉快是凉快,蚊子又来了,而且没有电灯,点着蜡烛,看也看不清,又伤眼睛,你看看,眼睛又红了,熬夜的产物。一个人,还要割草打柴,一天三餐又要自己生火,生活不安定,你再怎么写也写不成。不过,没什么可怕,现在先构思好,等到以后招工上调,生活有规律后,一天写它两千字,《耻与恨》不要几个月就能完成。”
两年后,他招工回福州,我们便书信来往。他每信必谈《耻与恨》。他说,生活是安定了,资料也丰富了,但又有了新的苦衷,家小人挤,又是临街,城市的噪声不绝,要到夜深方休,实在是破坏创作欲。他说,书房对于创作,犹如水对于鱼。他前一段日子,登上郊野的鼓山,在朱熹的书亭瞻仰许久。他说,那才是读书作文的妙地,东可遥望旭日破山而升,南可俯视白练般的闽江,更有哗哗松涛声,催人文思泉涌,难怪朱老夫子能写出不朽大作。
大约半年后,他来信告诉我,房子已经弄到,靠乌山脚下,临白马河,南有阳台,种些水竹之类,外间作为书房,绿色窗帘一拉,与世隔绝。他说,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进入正常的创作状态。同时,他还告诉我说,近来,他厂里一位女化验员正在锲而不舍地追求他:
“……我实在是没办法。最后,我找她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我首先阐述了对恋爱婚姻的观点和看法,告诉她,我有重任在身,精力有限,不能分注,在四十岁以前不考虑成家之类的事。我是不配她爱的,我劝她另找新爱。但是,她说,要等我到四十岁……啊!这是多么伟大的痴情啊!难道我能忍心割舍她的崇高、神圣而又纯洁的爱情吗?如果是那样,那我就要受到子孙万代的鞭挞。我接受了她的爱。我们相约,正确处理恋爱与创作的关系,不因前者而延误后者。她还表示,在生活上体贴照顾我,让我腾出更多的时间来完成《耻与恨》……”
这封信后,他就再没有给我写信了。有了异性朋友,把同性朋友弃于一边,也是常事,我也没什么惊讶。但是,令我惊讶的是,三年后,我招工回到福州,发现他已是一个有两岁儿子的父亲了。
他比从前更老成了,两块颧骨愈加突出,唇上的绒毛已被针状的胡子代替。
我抱怨他结婚也不信告一声。
他埋头搓软刚烘干的尿布,给儿子换上,又拍拍小屁股蛋,说:“哎呀,那时候,跟他妈正打得火热。战略的重点啊,从你身上转移到她身上啦。快结婚时,本想告诉你,请你来,又想你要破费人民币,再说你还吊在农村,我进城了,还结婚了,怕你知道了,勾起你的伤感。一狠心,算了。”
我问起《耻与恨》。
他把儿子高高举起,欲抛天空,又不肯松手,说:“《耻与恨》、《耻与恨》,它还没有写出来,倒先产生了你这个龙儿虎子。哈哈,也算是失中有得。”
我惊得张大嘴。
他见我张嘴,急忙吩咐妻子去弄菜做饭:“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先立志,后成家’的意义。告诉你啊,一沾上了爱情,一有了老婆,有了家,有了儿子,人就像被五花大绑一样,什么事也做不成。真的,早知道这样,一狠心,不答应结婚就好了,也不至于到如今空空如也了。唉。”
这时,只见他妻子在厨房掩嘴“哧哧”笑,接着,她转过身子说:“老姜,别听他乱讲。那时候啊,我根本看不上他,可他老跟在人家后面,什么什么,‘你是我心中啊,一轮永远不落的明月’啦。又是什么,‘没有你啊,我就没有生命,我就没有眼泪,我就没有感情……’等等等等,看他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软了,才答应了他。现在结了婚,生出了儿子,他嘴巴就硬了。”
他侧头挥手对妻子说:“啰嗦!做饭去,做饭去。”
我暗自一笑。
他左右摇晃身子,哄着儿子入眠,又说:“儿子啊,既是宝贝,又是负担。你抓笔要写,他就闹,等你哄他睡了,你自己也累了,单是抚养儿子就够你受了,哪里还有精力来创作呢?但是,儿子要养啊,要承担起父亲的责任,要对儿子体现父爱,这是神圣的使命啊。你啊,还没有尝到这滋味,够你回味几辈子的。但是,但是啊!这里面,苦中有乐,其乐还无穷呢。《耻与恨》要不要写?要写,一定要写成功!不写出来,我这口气是难咽下去的。中国,好像是中国,有个伟大的文学家说过:学跳舞是越早越好,而做作家则是越晚越好。很有道理。说心里话吧,我心里已经算好了,等到我儿子十岁以后,我不操心了,那时候,我就可以扎扎实实写完《耻与恨》……”
冰 凌
工厂里停产,白天没什么事干,晚上被安排到厂部办公楼值班,从晚上值到早上。不过第二天可以在家休息半天。
值大夜班,本来可以呆在值班室睡觉,但是厂保卫组朱干事却不肯,他要求值班的人埋伏在财务组对面的会议室。
陆小民第一次值班,朱干事把他叫到会议室,给他一根木棍,指着门背后说:“ 你就埋伏在这门背后,从门缝边盯住对面财务组,如看到有人要撬财务组的门,你就从背后抄上去,给他一棍子!打他个稳准狠!”
那天夜里,陆小民还真的缩在门后,熬了一夜,什么鬼事都没有。倒是手上脚上,被蚊子咬得十几包。
值了几次班,有点经验了,再碰到值班,陆小民就带个单人卷席,一入夜,就把卷席铺在门后的地上,一觉睡到天明。
有一天值班,到半夜时分,陆小民就看见厂三结合领导小组组长赵大潮和副组长叶红苗走进办公楼,两人边走边吵,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又大吵。
陆小民躲在门外面,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过了一阵,争吵声更加急促起来,感觉还有推拉声,好像打架。又过了一阵,没声音了。
陆小民心里扑通乱跳,有点怕,却又忍不住摸到组长办公室前,透过门缝,看见两位正副组长,在地上扭成一团。
只见赵组长撅起后臀,不停冲击着叶副组长,圧着嗓子叫道:“ 你这个保皇派,叫你喊,糟得很!糟得很!还糟得很!”
叶副组长勇敢地迎着赵组长:“就是糟得很!就是糟得很!就是……糟得很!”
赵组长说:“ 我他 妈 的就不信治不了你!”
叶副组长说:“把你的臭嘴……拿开!”
赵组长说:“你嘴香啊!你是资产阶级的香嘴!我这个无产阶级革命的……臭嘴,就要洗洗你……资产阶级的……香嘴……”
叶副组长说:“拿开!拿开!”
赵组长说:“休想!休想!休……休……”
叶副组长说:“哎,哎,怎么啦……”
没声了。
叶副组长说:“完啦?”
赵组长咕噜着:“完……完了……”
叶副组长说:“你! 你!你来啊!来啊!你不是造反派吗!造啊!造啊!造……滚下去!没用的傢伙!”
陆小民终于明白怎么回事,想笑,赶紧掩住嘴,溜回会议室。
不一会儿,就见赵组长、叶副组长打开门,大声说着话,走出办公楼。
一年后,厂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开始抓革命促生产,恢复分厂的工作,决定调一批工人去分厂工作。分厂在郊区,要住在那里,半个月才回来一次,大家都不想去。陆小民自然也不想去。但是名单下来了,他的名字排在里面。
陆小民以要照顾家里为理由,申请不去分厂,车间主任说他做不了主,叫陆小民找厂劳动组。陆小民找到厂劳动组组长姚红卫,姚组长说名单是厂革委会定的,他们也做不了主。陆小民心一横,直接走进办公楼,找厂革委会主任赵大潮。
赵大潮主任正好在,他拾眼看了陆小民一眼:“小鬼啊!什么事啊?”
陆小民把事情原由说了,请赵主任照顾他不去分厂。
不料,赵主任脸一板,厉声说:“不行!你要服从组织分配!党叫干啥就干啥!如果谁都像你这样要求照顾,那么分厂谁去啊?”
陆小民又强调了他的困难。
赵主任火了:“不行!你要服从厂革委会分配!你如果不去分厂,我就要开除你!”
陆小民也火了:“我什么时候不服从分配啦?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我去农村七年!招工到厂里,厂里分配我到最苦的大炉车间,我去了,没活干了,叫我去办公楼值大夜班,我来了,整个晚上躲在会议室后面……哎,有一天夜里,我还看到你和叶副组长……”
“什么什么……”赵主任跑去关上门:“你说看到我和叶副组长什么啦?”
陆小民说:“我看到你们商量工作,太累了,就躺在地上休息……”
赵主任跳起来:“地上休息?”
陆小民说:“还说完了完了……”
赵主任说:“完了完了?哎哎,你刚才说什么……你上……上山下乡,七年啦?七年了……这不容易!很不容易!你看看,把婚姻也耽误了吧?”
陆小民说到现在还是单身汉。
赵主任说:“就是嘛!这样革命的战友我们当然要考虑。这样,我带你去劳动组,不不不,我给他们打电话……”
赵主任抓过电话,摇了摇手柄:“喂喂,红卫!马上到我办公室!”
一会儿,便见姚红卫组长跑进办公室。
赵主任说:“他,他,你叫什么名字?”
陆小民说:“陆小民”。
赵主任说:“对对,陆小民……战友,陆小民战友在农村已经战斗了七年,七年!一个人有几个七年?好不容易回到城里,招工到我们厂,现在又叫人家去分厂,这、这、这不是再叫人家回农村吗?”
姚组长说:“赵主任,我知道你的指示精神了,我重新安排,把陆战友继续留在大炉车间。”
赵主任说:“不,你把陆小民战友调到检验车间去,检验车间女工人多。明天就到检验车间去报到!”
姚组长一个立正:“坚决执行!”
赵主任双手握住陆小民的手,握得很紧。
陆小民缓过神来,也紧紧握住赵主任的手。
第二天,陆小民就到检验车间报到。一个月他和同车间的王艳红谈恋爱了,没过两个月,就迫不及待结婚了。
一年后,陆小民又被厂里调到厂保卫组当干事。
保卫组组长就是朱干事。
冰 凌
五婶是寡妇。二十八岁那年,丈夫上山去放羊,失足滑到坡下,一头撞在树干上死了。她没有再嫁,带着一个女儿,过着孤寡日子。队里照顾她,让她管粮仓,这样,她可以不下水田。
粮仓离五婶家很近,在村东头一个向阳坡上,是一栋旧宅院。院子里有一个晒谷场,里外两间大房。外间堆着箩筐、扁担、竹耙、鼓风机、长杆秤,靠窗放着一桌一椅。里间堆着稻谷。平时门都锁着。逢太阳天,五婶扫净晒谷场,打开门,挑出稻谷,摊在场上翻晒。太阳落山时,便收拢稻谷。然后,对着院角架起鼓风机,将稻谷倒进鼓风机,“骨碌骨碌”摇起来,土末碎叶吹向院角,稻谷滚进筐里。最后,将稻谷挑进仓,关上门,扣上那把长命锁。
长命锁是把长铜锁,村里人视为圣物,所以扣在粮仓门上。
粮仓是村里人的命根,除队长依木和五婶的相好外,没有人敢随便踏入。分粮时,队里人等在晒谷场,队长先报队里的分值,然后报各人累积的工分,五婶便按工分如数称稻谷,斤两不差。最后,五婶自己在分值里,取一个中间数,按数称粮,从不多添一把。
五婶管了十几年粮仓,称粮公道,又不占不拿,村里人都放心,从来没有谁有意见。
五婶的日子便这么过下来,每天不是在家里,就在粮仓。相好们很容易找她。到她家,她在家,互相说些甜话,就上床睡了。她不在家,就到粮仓找她,她一定在。说些甜话,在外间角落,铺开大草垫,就躺下睡了。
大草垫是五婶专门扎的。有五尺宽,七尺长,平时一卷,靠在墙角。要睡时铺开,宽宽大大,又厚又软,足以让两人乱滚。睡得急,又蹬又扯,大草垫容易散,两三个月,总要换新。好在院子里稻草成堆,取之不尽,花个半天工,就能扎一床。
五婶手巧,扎的草垫整齐结实,又厚又软。入冬时,村里总有人请她扎草垫,她有求必应。后来城里来了十几个知青,到村里落户,有知青听说五婶会扎草垫,便来请她扎草垫。她放下手上活,马上就扎了一床草垫。知青很高兴,给了她两毛钱。以后,陆续有知青来请她扎草垫。
这天,五婶正在筛选稻种,一个叫小陈的知青,来粮仓请她扎草垫。小陈十九岁,很文静,说起话轻声细语。五婶看着小陈,非常喜欢。她没有马上扎草垫,而跟小陈说了许多话,最后叫小陈第二天来取草垫。第二天,小陈来到粮仓,五婶抱出一床特别厚的草垫给小陈。小陈掏出两毛钱给五婶。五婶不要,反而把小陈按在椅子上,从一个草包里端出一小钵甜水蛋,叫小陈吃。小陈红着脸吃了。五婶到角落铺开大草垫,又关上门,一把抱过小陈,躺到大草垫上睡了。睡完了,五婶叫小陈第二天傍晚再来。
第二天傍晚,五婶铺开大草垫,等着小陈。小陈没来,倒是依木披着衣服,跨进了粮仓。
依木问:“五婶,跟小陈睡啦?”
五婶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依木说:“村里事,我都知道。”
五婶说:“你是队长。”
依木说:“五婶,村里什么人不能睡,跟知青睡?”
五婶说:“我还没跟城里人睡过呢。”
依木说:“知青能睡吗?队里好几个女孩知青,我敢睡吗?”
五婶朝门外望了一眼说:“城里人不一样呢。”
依木说:“就是不一样,才不能睡。知青是电线,一碰就电死人,就是破坏上山下乡。”
五婶惊道:“真的?”
依木说:“真的。以后不能跟知青睡了。要睡跟村里人睡,找不到人就找我。”
五婶说:“哎。”
依木问:“睡得痛快吧?”
五婶说:“很痛快。”
依木又问:“怎么痛快?”
五婶想了想,说:“睡的时候,他一直叫爱我爱我,什么叫爱我?”
依木挥挥手,说:“城里人都这样,就是疼你。哎,怎么跟他睡的?”
五婶说:“他来找我扎草垫,我一看到他就很喜欢,特意叫他第二天来。我晚上给他扎了一床特别厚的草垫。第二天,他来了,我给他草垫。他要给我钱,我不要,我叫他坐下来,给他吃了一钵甜水蛋。他吃了。”
依木问:“甜水蛋?”
五婶说:“我煮了三个蛋,放了一大块红糖。”
依木抹抹嘴,问:“后来呢?”
五婶说:“后来,我就抱他,噢,我先把那床大草垫铺开来,又关上门,就过来抱他。”
依木问:“怎么抱?”
五婶抱过依木,说:“就这样抱,你这么重,他很轻。”
五婶拥着依木,躺到大草垫上。
依木问:“后来呢?”
五婶抓住依木的裤带,说:“后来我就解他的裤带。你这是布条子,他是皮带,我还不会解呢,解了好久才解开,我就把他裤子脱下来。城里人裤子穿得一层一层,很整齐。你看你,外面破裤子,里面花短裤,还是你老婆的。”
依木说:“裤子不一样,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注)
五婶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你的呢?你看你。”
依木说:“我怎么啦?你看你看,口口口口口。”
五婶说:“口口口口口口口。”
依木问:“后来呢?”
五婶解开裤带,说:“后来我把裤子脱下来,就把他抱在我身上。他还不会呢,我问他跟女人睡过没有,他说还没有……慢一点,我还没有好呢。”
依木说:“口口口口口口。”
五婶说:“口口口口口口,人家城里人一直亲你,亲得你心里又痒又急。”
院子门外传来女人的叫声:“秀命他爹,吃饭啦!”
五婶说:“你老婆叫你吃饭。”
依木撑住身子,朝外叫道:“来了!”他压住五婶,说:“来来,再来。”
五婶说:“你不行了,口口口口……好了好了,回家吃饭。”
依木上下抽动身子,说:“来了,来了,来了,再来,再来,啊……”
睡完后,依木拉上裤子,一边系布条,一边向外走去,对他妻子说:“叫什么?”
他妻子说:“饭凉了。”
依木说:“回家。”
五婶穿好裤子,卷上大草垫,锁上门,也回家了。
注:本文隐去48个字。
冰 凌 幽 默 小 说 :出 路 (略)